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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边亮着微蓝, 浅浅的光熹微透过窗户纸,孩童尖锐如哨音的欢呼雀跃声从窗外经过,又溜走, 渐渐消散远去,褪成一片朦胧喜悦的噪音。
樊肆撩开窗纸看了一眼,抿唇笑了笑, 披衣起身。
他不算起得早的, 别的勤快的人家早早就升起了炊烟,也只有觉多的孩童,才会在这时候刚刚出门, 刚刚发现这满世界素裹银装的厚厚的雪。
樊肆进了灶房,把一颗大红萝卜切片腌上,炒香昨夜里备好的牛肉丝,水烧得滚热, 马上就能下面。
这才不慌不忙地走进北面的屋子,先装模作样在门上敲了敲,里边儿果然没反应, 樊肆便慢悠悠转进了屏风里面。
床幔之中,卷在一起的被团还静静地卧着,一点要动弹的意思也没有。
樊肆冲她道:“下雪了,你前几日不是还念叨着,要去玩儿雪么。”
床上的人没有反应,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。
樊肆假惺惺地又叹了口气, 说:“小马齐肯定在雪地里等你了。”
小马齐是另一户人家的孩子, 他还养了只小狗, 他和小狗都特别喜欢楼云屏, 天天盼着楼云屏出去和他们玩。
被团动了动, 但就像一粒笨笨的石子在地上滚了一下,接着又不动了。
樊肆又好像自言自语一般,说:“今儿吃什么好呢?要不,就吃面疙瘩吧,我觉得面疙瘩不错。”
“锅子。”细细弱弱的声音从床帐里传出来,带着困倦的含糊不清,语气却还是很坚定地要求道,“要吃锅子。”
樊肆差点笑出了声,抿紧嘴才忍住,依旧装作一本正经道:“锅子,可以啊,昨儿刚挖上来一坛酸菜,配白肉、切肚,再做一个白片鸡……”
话说了一半,床帐里咕噜噜的,有人饿了。
枕被????的,隔着床帐,樊肆只能看见朦胧的人影笨拙又艰难地爬起来,好似肩上扛着一座大山,那种肉眼可见的抗争精神,简直叫人感动。
只不过,也就只抗争了一会儿,很快就又歪七扭八地被压倒。
好在,到底是把人喊醒了。
樊肆大笑,转身出门,留下一句:“我去煮面,你慢慢起来。”
楼云屏洗漱干净时,面也刚刚煮好,她要伸手去端面,樊肆只让她拿那一盘酸醋萝卜,自己端着两碗热腾腾的面,放到桌上来。
窗明几净,日头已经升高了,雪映着天光照进屋子里来,被窗格在地上分割出一小块一小块的光影。
楼云屏吃到一半便有些坐不住了,好不容易匆匆喝光了汤,一身热腾腾的,才终于被放走。她穿上斗篷,推开门跑进雪地里去,没多久,小孩儿的欢呼尖啸声透着门扉传来,还有小狗蹦来蹦去,热烈欢迎的兴奋吠叫声。
樊肆依旧坐在桌边,支颐静静看向门外。
唇边笑容浅浅弯着,下垂的眼尾边也漾着笑意,只是静了一会儿,笑容终究渐渐淡去。
他们已在一块儿,这般过了五个年头了。
这几年云屏的身子越来越不好,虽然她从来不提,但相处久了,樊肆总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。
原先她总是嚷嚷着自己吃胖了,现在却鲜少见她这样喊过。
她如今总是清瘦,有时候无意间抓到她的手腕,几乎以为自己抓了一把温润的骨头。
像今日这样精神好的时候,也越来越少了。
天气不好的时候,她总是昏昏半醒。睡不着,醒不来,仿佛魂游天外,神思也不在这里。
她病了。
其实樊肆和云屏成婚后不久就知道这件事,只是他当时以为云屏很快就会痊愈。
云屏还那么年轻,而且她的病也看不出明显病灶,很容易就让人以为只是小毛病。
云屏也从来没有看过大夫,甚至没有向家里人提过。
樊肆一开始也没想得那么严重,可是后来,他看到云屏眼下青黑迟迟不散,思绪越来越迟缓,时不时丢三落四,连呼吸都好像变得很艰难。
就在前几日,云屏猫在暖炉边睡着,桌面上摆着几个红彤彤的橘子,映着她看似静谧的脸颊,樊肆忍不住靠近,可走近了,才发觉云屏的呼吸很慢,很轻,轻得快要停止了。
樊肆慌忙抓住她的肩膀,用力摇了她好几下,云屏才猛地深吸一口气,过了好一会儿,才慢慢睁开眼。
她睁眼看到樊肆,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,只以为他是故意吵自己睡觉,不高兴地推他两把,又继续蜷成一团闭上眼。
樊肆却已经惊出了一背的冷汗。
他在眼睁睁地看着云屏衰亡。
他跟云屏之间的缘分,本只是见过一面的过路人。
她与晋珐青梅竹马,而他与晋珐交换人生,他们本是擦肩而过的两道长虹,可阴差阳错的,最后却是他与云屏并肩。
这对樊肆来说,是额外的馈赠。
他自从年少时知道了自己的曲折身世,便对人世间的命运之说颇有参透之感,打定主意不以物喜、不以己悲,可云屏的出现,仍让他对命运二字心生感激之情。
在外人眼中,他本应是一个被抛弃的棋子,他虽然自己心态平和,但大多人会觉得他自娱自乐而已。
可云屏却不,她主动抛却了那唾手可得的荣华,却安心与他共居一隅。
楼父来找他时,话里话外的意思,竟然是说委屈了他,请他帮这个忙,日后会以钱财和前程报答。
樊肆听着那话,本是不大高兴的。
楼父与他素不相识,深更半夜敲门,又因为心情急躁,说了许多不加修饰的话。
乍一听起来,倒有几分像是说要他自认落魄,不如卖身求荣。
樊肆自从离开晋家,没少招人闲话和白眼。对于陌生人,他有所警惕之心,也是很寻常的。
但樊肆想到楼云屏,又莫名其妙觉得,那个女子绝不会如此无礼。
她若不是被逼到了绝路,大约是不会来找他帮这个忙的。
即便只见过一面,樊肆却很奇怪地有着这样的判断。
若是为了帮她一次,也未尝不可。
反正对他来说,俗世的规矩早就不是什么阻碍,他也已经没有了亲人,没有庙堂宗祖,没有人会因此来数落他。
只是没想到,这一帮,却帮出了相依为命。
云屏同他搬出来住之后并未像他原先想的那样,只是做做样子,走个过场,装个一到两日,又会回到京城楼家去。
她是当真铁了心与楼家断了联系,除了书信,其余无论是楼家盼着她回门,还是说要上门来看她,都一概不曾理会。
如今想想,大约云屏从一开始便知道自己身上的病,而且无心诊治,所以提前与家人分别,让楼家人适应,这样的话,如果有一天,她真的离开了,楼家人也只会习惯性地觉得,她是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好好的。
每个中秋、年节,都是他和她一同度过,他们比亲人更亲,可是,却又一点也不像爱人。
院中有棵梅树,有的枝桠虬结生长在一起,缠缠绕绕,密不可分,有的枝桠却分着岔,从不交会。
从一开始就方向不同,哪怕是生在同一棵树上也终究隔着无法跨越的距离。
原本樊肆并不在乎自己的位置,可是从什么时候起,他开始在乎了?
或许,是从云屏突然昏厥在花丛里那天开始,或许是从云屏捧着鲜嫩的鱼片粥,却尝不出来味道那天开始。
他清楚地看到,自己在一天一天地失去她了。
可他还不想放手。
那个暮春,云屏在房中睡着,县令亲自带了人登门,给樊肆送会试的结果。
樊肆接了帖子,目光下移,瞥了瞥房中的方向,最终将手里的信悄悄地压下。
会试通过了,殿试在三月后举办,但他不会去了。
云屏却很关心这件事,县令来的那日她不知情,后来少有的清醒的时候,云屏还不忘拉着他追问结果。
樊肆只笑着说,会试没过,太难了。
云屏不信。
“你这样的才华,怎么可能考不过?”她面色又薄又白,已经失了健康的模样,几乎能看见细小的血点。
她蹙着眉,怀疑地絮絮叨叨,樊肆懒散地笑着,任由她乱猜,鼻尖却忍不住有些酸。
整个世上,只有云屏会这样毫无保留地相信他,一切都想着他的好。
若是云屏不在了,他独自一人,又该怎么办?
樊肆喉头哽得发痛,倾身靠近,轻轻揽住云屏的肩膀,静静坐在床侧拥着她。
云屏显然有些惊讶,但也没有乱动,只是顺从地由他虚虚抱着。
云屏不对他说身子的事,他也不愿意开口问,只怕云屏不说实话,或者干脆不准他想办法治。
只是隔三差五,樊肆会去各处寻名望好的医师,请他们扮作过路的旅客,或是邻里的亲戚,进家里来讨口水喝,趁机诊一诊云屏的病。
云屏也不知道有没有察觉,每每这时候,她看着樊肆的目光总是颇有深意。
樊肆干脆厚着脸皮,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。
因为他一次比一次焦急。
所有医师给他的结果都是,看不出樊娘子病在何处,最多,也不过只来一句,体弱需疗养。
可有没有人能告诉他,他到底能做什么,做什么才能留住她?
不过,哪怕是这样的痛苦,樊肆也不愿叫云屏瞧见。
他只有独自一人时才会叹气发呆,对于云屏的要求,更是一个不落地满足。
庙会时,云屏说想去县城里看皮影戏。
樊肆将她裹得严严实实,带着她去。
可他挤进人堆里去找地方,再出来时,却不见了原本应该站在原地等他的云屏。
正要去找,云屏却从另一边缓缓走来。
她额上戴着一对软绒绒的卧兔儿,走到他面前,这些日子总是枯涩的双眸,却明锐地发亮。
那是愤怒的火光。
“我问过县丞了,你明明过了会试,为什么骗我?”
樊肆哑口无言。
他和云屏面面相觑,周围是阖家团聚的人群、被灯火点亮的夜空。
他听见自己终于艰涩地开口:“你生病了,又为什么瞒着我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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