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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时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颀长俊美的少年郎,面似宝玉, 少年散漫的神情中,自带一种风流倜傥。
这般容貌, 在一院子的姐姐妹妹中很受欢迎。
陆家就他一个独苗, 又被陆父带到了那风沙漫天的荒凉地段去, 好不容易回来一次,请他去吃酒的宴席自然是络绎不绝。
许久不见的姐姐妹妹们也热情许多,带着他扑蝶、酿桂花酒, 醉倒在满是馥郁花香的庭院中, 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, 就寻着那花蜜做的口脂, 挖下来一块吃进肚里。
他过了一段极风流荒唐的日子。
这种日子,是父亲不允的, 可父亲如今没心思管他。这种日子, 更是黎世子不曾经历过的,世子家,只有一个貌美若仙的胞姐, 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情形?
在姐姐妹妹的围绕奉承中, 陆鸣焕不仅初次尝到了违逆父亲的快乐, 更尝到了对比世子的优越感。
陆鸣焕便沉溺其中, 越长越成了一个纨绔, 直到与那人初见。
她出现得不经意, 身形那样纤弱, 双瞳澄澈透亮, 又带着天生的无辜和清冷, 像一只无意出现在他视线中、甩着尾巴经过的小猫。
哪怕他独自个儿在这边心潮澎湃、涌动不止,哪怕他费尽心思地示好,送上自己所能想到的藏品,哪怕她也已经轻轻伸了爪子从他这里接过上贡的鱼干,她却也还是甩甩尾巴,立马又转身走开,对他不屑一顾。
最难讨好,偏偏又让你觉得理所应当。
最容易讨好,可偏偏能讨好她的那个人不是你。
看着她在黎夺锦怀中乖巧温软,许久不曾在陆鸣焕心中出现过的嫉妒又再次翻涌了上来。
凭什么总是黎夺锦先得到?
可这一次,他不再是幼时那个单纯的孩童,只知道将猫崽捧在手心,用目光看着、用气声赞叹着,连多摸一下都是小心翼翼。
他现在有力量了,人人称他小将军。他还学会了主动靠近,主动占领,果然不出所料,又被“小猫”伸爪子挠了,却还是乐此不疲。
他享受着这样的乐趣,哪怕只是逗逗阿镜,看她背对着自己发脾气,也很高兴。
偶尔她也会主动过来找自己,那般滋味就更加妙不可言。
但陆鸣焕终究不会就这样满足,他渐渐地想将阿镜据为己有。
这个欲\\望冒出来的时候,陆鸣焕才猛然察觉,他的力量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强壮。
他要怎么把阿镜带回家里去?
小时候,父亲会因为他摸了小猫就对他嫌弃怒骂不止,一只自己喜欢的小猫都无法带在身边,他又要怎样带上一个阿镜?
陆鸣焕愁闷不已。
他跑来黎夺锦这里,本就是为了躲开父亲喋喋不休的教训,想找个安身之所,清空自己的郁闷。
可没想到,因为心中多了无法出口的诉求,这郁闷却反而越累越深。
更何况,这小猫并不喜欢他。
童年时的忧愁再一次回到了陆鸣焕的身上,而这一次陆鸣焕发现,即便他长大了,强壮了,也多学了许许多多的知识和本领,却还是找不到办法来抵抗这种忧愁。
为什么他喜欢的,永远不喜欢他?
为什么他总是比不过黎夺锦,为什么,他的生命中总是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可以、不可能。
陆鸣焕对阿镜的喜爱,像是被封在坛子里的雪里蕻,被她忽视的嫉妒和空虚,就是封坛的木塞,沉闷的时日久了,虽然依旧美味,却也酒化出了一些心有不甘的怨恨。
所以他故意叫阿镜同自己出门,就好像人终于发起怒来,伸出双掌,将一只不屑于理睬自己的小猫咪困在身边。
他总觉得阿镜不喜欢他,阿镜嫌弃他,自顾自地感到不忿,想不明白为什么。
可阿镜救了他,在危难之时,豁出命去救了他。
这下,陆鸣焕欠阿镜的,又哪里是一句喜欢说得清的?
原本就是他强加在阿镜身上的喜欢和贪念,他独自个儿整了一腔的愁肠,阿镜却是实打实地为他受伤流血。
陆鸣焕失魂落魄地反问自己,他在做什么?他给阿镜带来了什么?
除了他自以为是的喜爱和不甘心的不满,还有什么更有价值的东西吗?
陆鸣焕从没有一刻那么深刻真挚地觉得,父亲说得对,他就是一个废物、一个累赘。
他再也无法逃避,回到京城从最艰苦的兵械练起,等到可以独当一面,阿镜已经死了。
命运在他身上反复重演,陆鸣焕终于隐隐有了一种悲哀——他或许只配如此。
当年他不敢开口跟黎夺锦要那只小猫,不敢违抗父亲将小猫带回来照料,他只是被动地寄希望于黎夺锦会照顾好那只小猫,结果最后只能亲眼看着它死掉。
而对阿镜,他也没敢豁出去地去讨好,他自恃身份,希望阿镜能够像亲近黎夺锦一样,主动地走到他身边来,最后只能失去了所有的机会。他没有当机立断地把阿镜带走,心中觉得自己错了,行动上也就跟着放手,觉得只要自己变得更优秀,阿镜就会在黎夺锦这里等他回来。
他总是想得太好、做得太少。
黎夺锦说得没错,他被娇惯坏了,以为世界上的宝贝都应该要到他这里来,若是不给他,便要着恼,向他人身上找错处。
他大约只配如此。
阿镜死后,他跟黎夺锦闹到断交,几年不曾来往。
他常年驻守军中,可对黎夺锦的事,也不是没有听闻。
他照样练兵、出征,每日守着军中的清规戒律,看似无比正常。
可当他听说黎夺锦半死不活,做些疯疯癫癫的事,自己的手掌也跟着颤抖起来。
他不痛苦吗?可他哪里有像黎夺锦一样发疯的权力。
黎夺锦和阿镜有主仆之恩,有生死的羁绊,有纠缠的爱恨。
他有什么?
他只是阿镜的一个过客,像一只已经有了饲主的小猫,或许会认得给自己喂过一段时间小鱼干的过路人,但她从不会为了过路人而等待、停留,她只会等待自己认定的主人,其他人在她眼中,皆是虚妄。
他只是一阵虚妄,哪里来的资格为阿镜念念不忘。
他应当尽好一个不相关的路人的职责,像个清醒冷静的旁观者一样,不耽溺于痴嗔爱恨,去寻找新的喜欢的女子;像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,再次将与阿镜有关的情绪封存在酒坛之中。
他打胜仗,封地,进爵,父亲为他骄傲不已。
黎夺锦自封于宅院之中,求神拜佛,终日郁郁,为了一些飘渺的感情浪费时光。
他和黎夺锦的处境,与小时候相比,完全颠倒了过来。
可他为什么并不觉得快活?
为什么,他对黎夺锦还是会羡慕?
门外老树被冷风卷过,吹落一地枯叶。
陆父在院外送客,盈盈笑语声传过院墙,已经变得模糊。
陆鸣焕如今再也不需要依靠逞强来违逆父亲了,可是却陷入了更深的迷茫。
连续值了几个大夜回到家,陆鸣焕躺在枕上,手臂横在额前,双目却清醒无比地睁着。
从宫中消失的谢菱,到现在还是没有消息。
他曾用着描述世间常理的口吻,告诉自己,世上女子千千万,讨他喜欢的,何止阿镜。
可最后他找来找去,找到的还是阿镜。
原来,其实每次都是一样的。他不是没机会。
只是他不配。
陆鸣焕苦笑一声,缓缓闭上眼,渐渐沉入梦境。
他嫉妒过黎夺锦有阿镜入他的梦,而现在,他也终于能梦见阿镜。
梦中,他和阿镜初相见,他没有强忍好奇,没有矫揉造作的试探。
他循着本心,温柔而喜悦地接近,阿镜也没有躲闪,回过头,用澄澈如镜湖的、能倒映出他身影的双眸迎接。
在梦中,他纯粹坚定,没有再为得失恐惧、飘摇不定,阿镜也一直在他身边,被他好好地保护着,直到他们都变成两鬓苍苍的老家伙,也还是很快乐。
人生若只如初见。
往事若只如梦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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