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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觉得自己将李南石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所以他其实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李南石。
但他没有想到，李南石在知晓这一切后，仍然会说出这样的话。
他是邪魔，他本代表着负面情绪的化身。
所以在这一刻，他有些读不懂李南石的心思。
这让他一时间有些语塞。
“你知道么王井，我其实是一个挺双标的人。”沉默了良久，李南石看着面前那团灰雾，缓缓开口。
王井并不懂“双标”是什么意思，这是他未曾听说过的名词。
“其实每个人在我心里，都占有着不同的位置。”
“毕竟我就是个正常人啊……有的人离我远一些，我就可以用一个既定的标准评判他们；有的人离我近一些，我对他们的要求就不会很严苛……你其实离我很近的。”
王井仍旧没有说话。
但他能大致明白李南石的意思。
李南石不是什么圣母，他只是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的普通人。
就像是他知道某个王姓明星私生活混乱，他偶尔也会拿起键盘，说一句“键来”，开始抨击他的人品。
但如果出轨的是他身边的朋友，他却会不自觉地放低道德要求。
可以说他三观不正，但人们对待不同的人总是采取不同的态度。
李南石对待朋友与外人的标准，也是不同的。
他对王井就是如此。
王井对于李南石而言，也很重要。
“你真的离我很近，所以你才拥有坐在这里和我聊天的机会。你明白我的意思么？”李南石继续自言自语。
“我明白……”
王井刚想说什么，李南石便直接打断了他。
“所以其实我不在乎你之前做过什么。”
“你杀了林二狗，杀了张寡妇，甚至杀了吕夫子……我说真的，这都不能成为我下决心的理由。哪怕你杀了这么多人，我仍然会犹豫自己究竟该怎么处置你……”
“可是，你却盯上了林南溪。”
李南石缓缓吐出一口浊气，“王井，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，甚至仅次于她。但你仅次于她，却远不如她。当我意识到你一直在觊觎林南溪的魂魄以后，你在我眼里都只是一个死人了。”
“那你又为何把我带到此处？”王井疑惑问。
“我只是在给你说遗言的机会。”
李南石笑着回他。只是他的嘴角明明是有一抹弧度的，王井看着却只觉得心悸，“这是我对你最后的仁慈。”
又是一阵沉默。
王井终于开口：
“南石。你认为邪魔，拥有人的感情么？”
李南石望着王井，并没有回答他。
因为这个问题的答案，他也不清楚。
王井并没有等他回答自己，继续说道：
“南石，我也有过挣扎……尤其是最近，每一个晚上我都辗转难眠。”
“我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吸食灵魂，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我不择手段。这是我的天性，我的本能，我本不应该对其有所质疑。”
“我占据王井的身体，夺取了他的一切。那时的我，并没有任何的犹豫。”
“只是时间越久，杀的人越多，我反而愈发犹豫……我竟然会开始纠结我本能的对错之分……这很可笑，不是吗？”
“我天性如此，吸食魂魄、占据肉身、温养魂魄，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！就和野兽在饥饿的时候会捕杀猎物一样！”
“那又为什么，为什么我会对人类产生怜悯之心？为什么我会为我的本能而感到后悔？我究竟是什么……‘邪魔’，又是什么？”
王井的情绪越发激动，李南石能听出来，他的确在这个问题上挣扎了很久。
但他无法回答王井。
王井的问题很高深，并不在他能解答的范畴内。
就像他也解释不清，人的存在有什么意义，人为什么要活着。
他并非是一个哲学家，这种问题只会让他头疼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李南石思索了很久，“但是……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。与其纠结你究竟是谁，不如去想你想要成为谁。”
“王井，这个世上唯一不变的，就是万物永远在变。”
李南石想不通王井的问题，因为这是他不曾经历的。
但他能看出来，王井的确在挣扎。
也许是因为和他们姐弟的相处，也许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。
在作为‘王井’，体会了十个月的人间生活后，他重新开始思考邪魔与人类的边界。
但是纠结自己是谁真的重要么？
李南石认为不是的。
决定你未来的绝不会是“你从哪来”，而应该是“你往哪去”。
“我还真没想到……你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来。”
王井的语气仍然是嘲笑，但这次似乎却是笑自己。
“王井，你要相信我，只有吃饱了撑的才会想这些问题。而我恰恰是这种懒比。”
“这点我不能更认同了。”
那缕灰色的雾气，上下摆动的幅度更大了。
李南石忽然想起两人开头的对话：“所以，你当时在等我，是因为你自己也在纠结。”
王井不置可否：“是啊，我是在等你阻止我。只是我终究还是一只‘邪魔’，不是么？”
我是一只邪魔，我终究还是无法抵抗贪念的渴求。
“我可以理解你，真的。”李南石站起了身，“但是，时间不多了。所以，还有什么要说的么？身为朋友，我允许你再多说两句。”
王井并不奢求李南石的怜悯，当他逃离林南溪，又撞上李南石的时候，他就已经知道自己的下场了。
“那我就讲两句？”
“讲两句。”
“我写话本是真的。”
李南石的身子顿了顿，微微皱眉：“如果你是期望我能饶过你，那不……”
“我真的有写话本，就放在我的书桌上。”王井打断了他，“如果有兴趣，你可以看看。”
“嗯，还有么？”
“那晚你遇到的林二狗，也是我附身的。我可以将意识附着到我分化的魂魄之中。”
这是王井的作为邪魔的能力，他可以通过分魂来控制躯体，感知一切。
只是有距离的限制。
所以当李南石与王井一同去看望吕夫子时，吕夫子反而没了什么异样。
所以哪怕陈若初遇见的是铁匠老孔，王井却仍然可以一五一十地讲述那天的经过。
所以昨天晚上，其实是王井见到了他裸奔。
“你是想在死前恶心我一下是么？”李南石嘴角一抽。
“能多恶心一点是一点呗。”那灰雾似乎又在点头了。
“王井……”李南石的语气逐渐认真起来，“我得感谢你，你策划的这场闹剧真的让我学到了很多。”
“不必客气，应该的。”
“王井，你知道为什么我的灵魂力量如此强大么？”李南石也想在王井临终前，与他再多聊些什么。
他这三年来无法将自己的身世告知其他人，那种孤独感压抑地太久了。
所以在王井死前，他不介意吐露心声。
“不清楚。”王晶如实回答，那也是他奇怪的地方。
“因为，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——我来自地球。”
李南石轻轻笑了笑，双眸中也似乎陷入了回忆，“那是一个很复杂的世界啊，有好人，也有坏人。有每天担惊受怕饱受战乱的，也有和我一样混吃等死百无聊赖的。”
“好像和这里没什么区别。”王井评价道。
“还是有的。”
李南石摇了摇头，“我生活在一个安稳的国家。那里平等，富饶……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在法律的监督下，安稳的生活一辈子。虽然也有贫富间的差距，但总归是积极又美好的。”
“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么？”王井的语气有些不敢置信，这与他曾经生活的环境天差地别，“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国度？”
“因为我们信奉一条守则。”
“什么守则。”
“二十四字核心价值观。”
“？？？”
李南石忽然耸了耸肩，笑了笑：“就这样吧，王井。该上路了。”
王井却又忽然说道：“南石，你相信我会变成一个人么？”
李南石静默地点了点头，当作回答。
他似乎能感觉到王井有些释然。
随后一阵轻鸣响起，寒芒忽至。
“南石……总有一天你会明白，我们，是杀不尽的。”
这是他的耳边传来的最后低语。
片刻后，那缕灰雾，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了。
而斩出一剑的李南石，心情很沉重。
因为他真的将王井看作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。
失去至亲的他，曾经是一个愿意享受孤独的人。
但当他不再孤身一人后，他反而更会珍重回馈给自己的情感。
不论是林南溪，还是王井，抑或是新安镇上的其他人。
亲手结束了一个友人的生命，这让他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。
他转身走进了王井起居的屋子里。
他的屋子朴素整洁，干净到不染一丝灰尘。
与李南石曾经心中，所认为的王井别无二致。
衣柜里还有几件深衣，都是同样的形制与颜色。
唯独有一件灰白的深衣沾染着污渍。
那是两人一起在吕夫子书院里打扫留下来的痕迹，王井一直没有将它洗涤干净。
或许是因为，王井也珍重着这份仅有的回忆。
至少李南石愿意去这么相信。
他走到屋子中唯一的木桌前，上面摆放着两样东西。
一本只写着‘文豪王井’的蓝色封皮册子，俊秀的字迹的确出自王井之手。
那明明是他一直不肯承认的名号。
还有一只放在长盒中的毛笔，毛笔尾端印着翱翔的飞鸟。
那是李南石唯一送给他的礼物。
就好像王井知道今天自己的结局一样，他事先便准备好了这两样东西。
李南石缓缓叹了一口气。
心情上的烦闷使他暂时无心去关注那册子上写着什么，他将其放入了衣襟之中。
然后他离开了。
他想要赶紧回去见林南溪。
但他走之前，做了最后一件事。
在他走后，王井的庭院里，多出了一个木制墓碑。
墓碑上，写着‘友人王井’。
墓碑下，埋着纹画飞鸟的毛笔。
那飞鸟像是将要挣脱束缚，翱翔于天际。
李南石无法原谅王井，但他也真的希望，王井最终成功摆脱了欲望的本能。
让他在这个夜晚，仅仅作为曾经的友人而死去，而不是那吸人魂魄的邪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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