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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这样说。
瑶影大约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人, 会愿意相信他体内还有爱的能力。
母亲就不信。
母亲把他赶走,就是因为他们太相像了。
他们俩都充满灵感、极端、愿意尝试所有可能毁灭一切的事情,这是他们血液中流淌的天赋。
最初, 白靡以为母亲的想法是, 她不需要一个跟她如此相似的人留在她身边, 就像一只蛊王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内有另一只活着的蛊虫。
后来他才明白, 母亲是早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,因此早早赶走他, 眼不见为净。
她不愿意操心他的命运, 就像她自己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。
他们生来就是天才,也注定会被自己毁弃,瑶影是唯一一个以善良的目光看待他,有可能阻止拯救他的人,但瑶影死了。
死后的瑶影,被他藏在药棺之中,她永远沉眠着, 美丽而空洞。
白靡洗干净了自己浑身的血,小心翼翼地爬到被他仔细封存起来的药棺中, 蜷缩在旁边那一小块空隙, 努力地把脑袋伸过去靠着她的肩膀, 假装成她还愿意抱着自己那样。
“别……别睡得太久了。”
白靡小声地说。
被挖去双眼的人眼窝会格外敏感,动不动就要流出眼泪来。
他不敢弄坏了木棺里的药材,在眼泪流下来之前,就偷偷擦在自己的衣袖上。
只是擦掉眼泪,他的自言自语也还是有鼻音。
“睡太久的话, 你会忘掉我吗?”
白靡的脑海中一次又一次地闪过瑶影最后的表情。
疑惑的, 好像在问他“为什么”。
她带着这样的表情睡去了。
她会在睡梦中一直一直怀疑着他吗?会一遍又一遍地后悔不该接近他吗?
她……会恨他吗?
“不要, 不要恨我。”在保护着药材的同时,白靡尽全力地去靠近瑶影,可是瑶影的沉默和静止的胸膛让他的失望每一刻都在积累。
“我只是不敢告诉你,我怕你如果提前知道了,你就会害怕,就会防备,就会觉得疼……这件事是我错了,我错了,你骂我吧,或者叫小黄来咬我也可以,你别恨我。”
白靡颀长的个子,缩在那口木棺之中,还要仔细留神不能弄乱了一旁的药材,姿态很扭曲,像一个小孩子一样,紧紧握住瑶影的手不肯放。
他眼窝里的血不断地流出来,当然,他已经看不到了,所以他也不知道流出来的是眼泪还是血水,他自顾自地擦去,脸上满是伤心。
白靡把瑶影藏在木棺中,他自己好像也变成了一只游魂,一刻不停地在世间游荡,想要找到被他弄丢的另一只。
后来他真的找到了。
他竭尽全力地去对她好,把她带回干净舒适的小木屋里,给她做饭,帮她洗衣服,瑶影之前就是这样照顾他的。
可是她不喜欢。
也许世界上爱人的方式有千种万种,他只会瑶影教过的这一种,也没有机会让她教更多了。
于是白靡尝试着自己学习。
他本来笃信自己在这方面很笨拙,可其实并不是。他认真地开动脑筋,根本没花多久,几乎下一刻就想到了,要怎样让瑶影觉得舒适。
又是讨人厌的连绵雨天,他烧了一大桶的热水,兑好了温度,让整个房子里都变得暖暖的,再让瑶影过来沐浴。
以前他们住的房子很破很小,瑶影总是会冷,到了天气冷的时候,手脚冻得像冰块。
瑶影很勤快,可是冷天里,瑶影每次洗浴前都要抖抖索索,洗完也是飞快地钻进被窝里,要抖好一会儿才能适应下来。
而他准备好的浴房很暖和。
瑶影走进浴房里,白靡特意走到门外听了一下。
他听到,瑶影没有发出以前那种可怜兮兮的牙齿打颤的声音,白靡想到她会在自己为她准备的热水里感到温暖,心里就也跟着暖和起来。
原来就是这样的心情。
以前,瑶影也是用这样的心情在对他好的吗?
他好想她,好想好想,可是他再也不能看她一眼了。
白靡蒙着眼睛的白布又被泪水打湿了,可是他都不敢告诉瑶影。
曾经他无论做错什么,瑶影都会原谅他,可现在他无论做什么,都害怕自己是错的。
以前白靡以为,只不过对瑶影用一个小小的蛊术而已,不会有事的。
可瑶影死了。
后来白靡以为,只要能重新找到瑶影,就可以弥补,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。
可她最后还是离开了。
放进瑶影身体里的蛊虫,是用白靡的血肉养成的,他和蛊虫之间自然不可能断了联系。
他不担心她逃走,可是她消失了。
不是死亡,就是整个,消失了。
他跟蛊虫最后的联系断在了一个很平和的地方,有一种玄妙的感觉,好像有一束光袭来,他甚至能感受到瑶影是如何被带走,如何离开,如何去了一个他触摸不到的世界。
原来这才是他生命中最大的笑话。
白靡自诩可以掌控生命,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可瑶影清清楚楚地告诉他,不是这样的,他不是世界的中心,她就是那个例外。
他留不住瑶影的生命,治愈不了瑶影的失忆,最后感受不到瑶影的存在。
他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掌控能力远超绝大多数寻常凡人,却对瑶影束手无策。
白靡曾经少年天真,不知世事,在整个世上他只认识他自己,于是就以他自己的喜好而活着。
后来他结识了瑶影,感受了瑶影的喜怒,依赖着瑶影,又怀念着瑶影,于是他靠这些活着。
现在瑶影消失了,他要怎么活呢?
白靡想了很久很久,想不出来。
他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信念感的人,如果不是瑶影管着,他早就坏事做尽了。
瑶影,瑶影。
白靡蜷缩着,遍体生凉,他倒在木屋中,却和倒在幕天席地里别无二致。没有瑶影,这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对他而言都没有区别。
他无论去到哪里,都只是孑然一身,无论停在哪里,也都再也找不到家了。
不知道流逝了多少时日。
山间的雨也停了,灿阳直射,金色的光芒从树隙间穿过,带着生机勃勃的啾啾鸟鸣。
穿着白衣、眼覆白布的少年从青石阶上走出来,身后背着竹篓。
他明明什么也看不见,却能准确地找到药草,娴熟地连根挖下来,扔进背后的竹篓里。
过路的人看他眼盲还出来采药,觉得好奇,偶尔会驻足在一旁看,还有的小声嘀咕,猜测他一个瞎子,大约是纯碰运气,哪怕是顶了天去,也只不过能摘易辨认的那几种。
直到发现他动作利落,摘的药草还都是最好卖钱的那几种,显然是个行家,才啧啧称叹,摇着头走远了。
瞎子药郎的名声传得越来越远,传得越来越神乎其神。
还有的说他会算命,毕竟瞎子都会算命,还有的说他是失传的神医,毕竟那一身派头,一看就不简单。
渐渐有不少人上门找他看病。
问他尊姓大名,他也很谦虚,只让叫他小白,便闷声不吭,低头抓药。
有时候来看病的是孩子,不舒服而哭闹,甚至对药郎拳打脚踢,踩脏了他的白衣,被爹娘胆战心惊地拽回去,生怕这个叫小白的药郎生气。
他却没什么反应,明知道那一块弄脏了,也不过就是随手拍一拍,接着继续自顾自地开方熬药。
他看过的病症,没有一个不好全的。再受难的病人,到了他那里,也没吃多少苦头,就又有了健康的体魄。
一来二去,假神医也变成了真神医,而且收的诊费也公道得很,不多赚一分,不少拿一分。
有人好奇,问他这样高的医术是师从何门,他才会弯弯唇笑一下,笑起来脸颊上居然有一个好看的酒窝。
“瑶影教的,她采药为生,是我的家人。”
岁月漫长,没有你在,他只好活成你的样子。
白靡不知道治好了多少人,救了多少人的命,终于有一天,他自己的生命也快要到尽头。
在预见死亡的时候,白靡很平静,把木屋打扫得干干净净,坐在庭院里,瑶影曾经等过他的位置,静静地等着。
死亡的脚步是什么样的呢?他解下蒙眼的白布,迎着暖暖的日光,猜测着,等待着。
日光却渐渐凝聚成一束白光,笼在了他身上。
一股平和的、簇新的力量在他面前展开,仿若朦胧幻象,不过白靡并没有看见。
白靡弯了弯唇,弯出一个酒窝来。他拢着自己的手臂,像个孩子一样靠在藤椅里,头微微歪着,像是在靠着谁的手臂,永以好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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